很小的时候我就接触了茶,不是品茶,而是当做玩乐之余的饮料,年纪尚小,不懂茶事,茶道,只有一番牛饮。每日清晨,早起的祖父都会煮好一壶开水用来泡铁观音,这似乎成为了他的习惯,几十年如一日。夏天,祖父总会托一把扇,眯上眼睛,轻轻咂上一小口,享受清茶给他带来的乐趣。冬日里,祖父怕冷,总是把自己裹得很严实,却一点儿也不懈怠喝茶,他说冬天喝茶暖胃,暖心。只要他一坐下饮茶,便雷打不动,怎样也舍不得放手。祖父不是很懂茶,但他爱茶,爱茶的香醇,爱茶的清冽,并因此喜欢这座城市,他年少时即已离开家乡,等到年老退休又回到故土,时间磨走了他的岁月,却磨不去他对养育他的土地和茶的热爱。
父亲比祖父爱茶更甚,他与书作伴,与文章为友,但更多的时间,他都着眼于茶。父亲每次饮茶,必要先焚一线香,满室芬芳,有佛香,更有茶香。父亲煮茶沏茶比祖父讲究,家里、办公室堆满瓶瓶罐罐,那都是他装茶的宝贝。经过繁杂的步骤,才能端出一杯完美的茶水。父亲沏茶,也写茶。他总行走于乡间,去探访茶人,追寻茶事,挖掘茶史。他把生命倾注在茶身上,虽不是茶人,他却爱茶,敬茶,奉茶。
父亲曾经告诉我:“做人要像铁观音一样,忠诚于脚下的土地,坚毅不动摇。即使在逆境中也要咬定目标,顽强地活下来,一步步击退困难。”两三年了,我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上。父亲一直是我成长版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父兄子弟,我和父亲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,在任何时候,一个眼神、一句话、一个动作,甚至于一杯铁观音,都能传递出我和父亲所要交流的信息和情感。父亲能打开我困惑的心锁,能把我从恐惧的泥泞中拉出,能敲开我关闭的思维大门。他无处不在,给了我太多,我们早已是跨越所谓的父子、兄弟感情。
忠诚脚下的土地吧,这是一座有灵性,芳香四溢的城市。她赐予我们每个安溪人一种无尚荣光,而这种无尚荣光源自一棵神奇的植物。因为铁观音,我的故乡安溪每天都在变化,无时无刻不在变化。曾经小城区的破旧古老,已经被高楼建筑物取代。15个春夏,我与这座城市共同成长,她一步一步地将我淬炼成熟,我也见证了她骨骼的撑大,血肉的丰美,她褪去了贫穷、寒碜的躯壳,换上节日的华美的盛装。虽然城市在变迁,土地却依旧是那一片土地,那一片生长铁观音茶叶的土地。难忘那些背井离乡的老华侨们返乡的情景,他们老泪纵横,感慨万端,家乡安溪变了,但当年的那杯铁观音,香气依然清香,滋味依旧甘醇。
“思家不寂寻常惯,共对瑶华听鹤更。”官献瑶对茶乡故土的思念凝聚在一首《雪水烹茶》中,如同李白夜间闻折柳,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那个雪夜,官献瑶或许感伤人生世事无常,或许感慨美好韶华易逝,是这杯热烫的铁观音抚慰了他。铁观音在此时已不仅仅是茶了,是一份难以化解的浓浓的乡愁,促人奋进前行的动力。台湾历史学家连横虽不是安溪人,但他同样热爱铁观音,血溶于水,难以割舍,也许有着和官献瑶相同的感受,他把对铁观音的爱和敬,都汇聚在一句“一种清芳忘不得,参禅同证木犀心”中了。
新一代的安溪人呵,你们总是极力地想去探求外面的世界,开拓他乡的天空,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。假如你在异处苦累了、畏惧了、退缩了,那就咂上一口家乡铁观音,这会使我们勇气倍增,蓄满力量去迎接挑战。像官献瑶一样,一代代安溪儿女从故土走出去,虽然我们的身躯离开了家乡,离开了土地,可我们的心却深深埋在了故土之中,因为我们已经属于这一片土地,我们深爱着她,不论她贫穷与否。
若干年之后,我也终将离开生长铁观音的这片土地,踏上求学求职之路,但不管我走多远,我心中总会忆起祖父每天雷打不动的饮茶,和父亲探寻研究茶叶文化的场景,忆起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对于铁观音难以割舍的情怀,以及他们的喜乐哀愁。茶中有人心,一碗见人情。我会像祖父和父亲一样,爱茶,敬茶,奉茶,把铁观音,把茶,把家乡烙在心里,这是茶乡每个家庭爱的传承,一种难以磨灭的传承,是我们心中那份浓浓的乡愁。(选自《茶之原乡——铁观音风土考察》,谢文哲著,世界图书出版公司,2013)